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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维克托的休格:《知识论:卷三》(1130)

陈荣钢译 译窟 2022-07-27


知识论:卷三
Didascalion: Liber Tertius
 
作者:圣维克托的休格(Hugh of Saint Victor,1096-1141)
译者:陈荣钢
 
【译按】本文译自休格名著《知识论》(Didascalion更译作《论教学》,字面意思是“诸文理科的指南”)第三卷拉丁文原作,也参考了英译本。休格相信哲学和理性是认知神性的最佳工具。本书是一本百科全书式的经院神学、哲学著作,着重介绍了中世纪的三学科(trivium,文法、逻辑、修辞)和四学科(quadrivium,算术、几何、天文、音乐)。

本卷结尾处,休格说过一段名言。他说:“那些留恋甜美故乡的人只是稚嫩的新人;等到把每一处他乡都比作故乡的时候,人就成熟了;在真正完善的人心里,全世界都是异乡。”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曾引述它来谈论世界文学,萨义德(Edward Said)也在讨论东方主义(Orientalism)时引述过奥尔巴赫的看法。
 
***
 

I. 治学和律己的条理、方法


哲学分理论、修行、机械和逻辑。理论分神学、物理和数学。数学分算术、音乐、几何和天文。修行分隐修、离群和合群。机械分织造、兵甲、航海、农业、畋猎、医药和戏剧。逻辑分文法和论述。论述分证明、置信和诡辩。置信分辩证和修辞。


此种分法把哲学中差异悬殊的各个部分划分开来。哲学还能细分,不再赘言。


我们阅读文理科的各位学者。他们之中有人是这些学科的鼻祖,有人发展了它们,有人完善了它们。同一门学科的某些学者经常被引述。接下来,我说几个经常被引述的名字。


II. 文理科的学者们*

【译按*】虽然休格的年代较今天更接近古典时代,但文中的许多人名和事迹并未经过明确的考证,加之抄本可能有误,因此文中提到的人名和事迹不一定正确。一些失传的信息经过英译本编辑考证,从其他当世文献中找到了旁证。一些错误的内容得到了勘误,但有些内容的真伪已无从谈起。此外,从历史编纂学的角度来说,时人书写古典时代的历史时不会把神话和历史截然分开。


莱纳斯(Linus)*是古希腊的神学家,瓦罗(Varro)是古罗马的神学家。我们这个时代有约翰内斯·司各特(Ioannes Scotus,800-877),他研究了和上帝有关的十个范畴。**


【英译本注*】莱纳斯的名字出现在奥古斯丁(Augustine)《上帝之城》(De Civitate Dei,413)第13章和第37章,他和俄耳甫斯(Orpheus)、缪塞欧斯(Musaeus)一道被列为古希腊的神学家和诗人。在乌尔提亚努斯·卡佩拉(Martianus Capella)的《论语文学和水星的紧密结合》(De nuptiis Philologiae et Mercurii libri)中,莱纳斯的名字和荷马(Homer)、维吉尔(Vergilius)的名字一起出现。


【英译本注**】约翰内斯·司各特对上帝的研究详见《论自然的区分》(De divisione naturae,867),他审视了亚里士多德的范畴之于上帝的适用性。

【译注】这十个亚里士多德的范畴分别是实体、数量、关系、性质、活动、遭受、姿态、时间、地点、状态,详见《工具论》(Organon)之〈范畴篇〉(Categories)。


老普林尼(Plinius)写道:“米利都的泰勒斯(Thales Milesius)是七贤之一,他是开创自然物理学的希腊人。”尼科马库斯(Nichomachus)说道:“萨摩斯的毕达哥拉斯(Samius Pythagoras)是算术的发明者。”毕达哥拉斯还写了一本题为《修习四学科》(Mathen tetrados / Matentetradem)的著作*,以传授“四学科”(quadrivium,算术、几何、天文、音乐)。毕达哥拉斯还发现,全人类生命的共性隐藏在希腊字母“Y”中。**


【英译本注*】在休格的时代,“修习四学科”这个著作标题确实存在,其他地方也有记载。


【译注*】该著作已经失传。关于毕达哥拉斯和休格对毕达哥拉斯的论述,可以参阅当代艺术史家克莉丝汀·约斯特-高奇埃(Christiane L. Joost-Gaugier)的著作《量天:毕达哥拉斯及其对古代和中世纪思想和艺术的影响》(Measuring Heaven: Pythagoras and His Influence on Thought and Art in Antiquity and the Middle Ages,2006)。

【译注**】希腊字母“Y”读作“Upsilon”。在毕达哥拉斯的神秘主义哲学里,“Y”象征着美德和罪恶的道路。古罗马作家珀修斯(Persius,34-62)在《讽刺:卷三》(Satire III):“这个字母引申为毕达哥拉斯式的树枝枝桠,为你指明了右侧枝桠向上爬升的陡峭道路。”

15世纪末,法国雕版师杰弗罗伊·托里(Geoffroy Tory,1480-1533)曾经用一副版画还原这个“Y”字型的树枝枝桠,左侧枝桠通往罪行,右侧枝桠通往美德。这位雕版师写道:“萨摩斯的高贵哲人毕达哥拉斯发明了字母‘Y’。据传言,年轻的赫拉克勒斯(Ἡρακλῆς)穿过原野,来到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又有两条分叉,一条很宽,另一条很窄。”

早期基督教作家拉克坦提乌斯(Lactantius,240-320)对字母“Y”的形容更形象:“常言道,人的生命旅程就像字母‘Y’,因为每个青年都会站在人生的路口发问,他们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向哪一边。”


摩西(Moyses)宣称,该隐(Cain)的后代土巴(Tubal)发明了音乐;希腊人说,音乐的发明者是毕达哥拉斯;还有人说是墨丘利(Mercurius),因为他发明了四度音阶(tetrachordum);还有人说是莱纳斯、齐萨斯(Zetum)和安菲翁(Amphionem)。


人们说,几何学最早出现在埃及。希腊人的几何学家是伟大的欧几里德(Euclides)。波爱修斯(Boethius)把这门学科传给了我们。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也是伟大的几何学家,他首度发现了世界的旋转。


有人说,诺亚(Noe)的儿子闪(Cham)是发明天文学的人。迦勒底人(Chaldaei)首先传授占星术,因为它与出生仪式有关。但约瑟夫(Iosephus)断言,是亚伯拉罕(Abraham)首先把占星术教给了埃及人。埃及的托勒密(Ptolomaeus)复兴了天文学,他还绘制了星图。希腊人说,这门学科源于擎天的阿特拉斯(Atlante)。


伦理学的鼻祖是苏格拉底(Socrates),他从“积极正义”(positivam iustitiam)的角度写了二十四本书。后来,他的弟子柏拉图(Plato)从自然正义和积极正义两种角度写了《理想国》(Res Publica)。再后来,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模仿《理想国》写下《国家篇》(De re publica)。弗朗托(Fronto)写了《战略学》(Strategematon)。


机械学科有很多学者。赫西俄德(Hesiodus Ascraeus)是第一位描述耕作的学者。在他之后,伟大的迦太基人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写下了二十八卷的农业研究。罗马人加图(Cato)写过《农业志》(De agricultura instituit),后来瓦罗又对它进行了详细的阐述。维吉尔也写过《农事诗》(Georgica)。*


【译注*】参阅赫西俄德传世之作《工作与时日》(Erga kai Hēmerai),推荐中译本(张竹明、蒋平译,商务印书馆,1997)。瓦罗留下了唯一传世之作《论农业》(De re rustica)。


【译按*】在本节余下的内容里,休格继续回顾古典时代织造、医药、文法、修辞等学科的著名学者和事迹。篇幅所限,剩余内容不再翻译。


III. 文理科的治学之重

然则以上诸学科,古人择其七门为治学之重。古人说,这七学科比其余学科更有用。但凡透彻研习过七学科的人,都能反己自修、触类旁通,再无需良师谆谆教诲。

七学科是最好的工具、最扎实的基本功。有了它们,心灵就准备好接纳完整的哲学真理了。七学科包括“三学科”(trivium,文法、逻辑、修辞)和“四学科”(quadrivium,算术、几何、天文、音乐)。聪敏的心灵从这条大道走向智慧的隐秘之地。

曾几何时,不懂七学科的人妄称老师。据说毕达哥拉斯老师也坚持这种做法。七年研习七学科。学生不敢质问老师的教诲。学生要谨听教诲,听老师讲完。讲完以后,学生自然就明白事物背后的原理了。

古人潜心钻研七学科,牢记在心。不管阐述什么著作、提出何种亟待解决和证明的问题,这些博闻强记的人都不必从书本里翻找通向答案的原理和智慧,因为他们早已了然于胸。

所以在那个时代,有学问的人非常多。光是他们写的东西就比我们读的东西还要多。无奈我们这个时代的学生难以坚持正确的治学之道,或因无知,或因不肯,治学者广众,智者少之又少。

依我看,学生不该在治学上花无用功,也不该在大有裨益的学科面前兴致寡淡。追求美好事物时不该心不在焉,更不该把时间浪费在空乏的事物上。

但不是每个人都足够成熟,知道什么对他有好处,所以我将向学生简要说明哪种著作在我看来比其他著作更有用。我再就治学之道补充几点。

IV. 两种著作


有两种类型的著作。第一种著作是真正的文理科著作,第二种著作是文理科的附庸著作。真正的文理科是哲学的一部分,它们的主题也是哲学的主题,这些主题是明确而既定的部分,比如文法、辩证等等。


然而,文理科的附庸著作只是和哲学相关而已。它们阐述哲学以外的问题。诚然,它们偶尔会散乱地触及一些真正文理科中提炼出来的主题,或许也可以为哲学铺路。这类著作包括诗人的一切创作——悲剧、喜剧、讽刺诗、英雄诗、抒情诗、抑扬五步格诗、某些说理诗、寓言、历史故事和今天那些文学选集(florilegia)。那些写文学选集的人把简单的道理讲复杂,来来回回叙述一件小事。


我请你们记住我对真正的文理科著作和文理科的附庸著作做出的区分。两者之间的差距就像诗人所写的那样:


正如垂杨总比不上淡绿的橄榄,
卑微的缬(xié)草也不能和紫玫瑰作伴。

(维吉尔《牧歌》第五首,杨宪益译)


如果求知若渴的人放弃真理,把自己纠缠在单纯的附庸著作中,那么他的努力只能产出苦涩和稀薄的成果。只要文理科没有这些附庸著作,学生就能尽善尽美;如果没有真正的文理科,学生永远不能尽善尽美。这非常重要,因为附庸著作只是接纳和改编了文理科的一些东西,对学生却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英译本注*】休格对文法的立场与沙特尔学派(School of Chartres)不同。休格认为,逻辑学科(文法和论述)是哲学正统,但是把诗歌、寓言和历史写作排除在外。但是沙特尔学派重视诗歌、寓言和历史写作,而是把三段论排除在哲学之外。


因此我认为,我们应该首先把工夫花在文理科上,因为文理科是一切事物的基石,它们揭示了纯粹和简单的真理,尤其是前面提到的七学科,它们是所有哲学的工具。假如时间允许,我们再去阅读其他东西。把娱乐阅读和严肃阅读结合在一起,我们或许更能欣然接受,而且读过其他东西才能把真正的好东西衬托得弥足珍贵。


也许我们对思想有所偏好,但在七学科中,我们可以找到治学的一切基础。面对其他学科的时候,七学科应该手到擒来,没有它们,哲学学科就不可能阐释和定义任何事物。七学科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思想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凡缺少一门学科,剩下的学科都不能让人成为一位哲人。所以我认为,渴望完善自己的人必须意识到七学科之间的连贯性,不要只学七学科中的几门,却对其他学科不闻不问。


V. 每门文理科都该各善其事

和刚才说的错误相比,还有一个错误不亚于此,必须小心避免。某些人虽然该读的都读过,但没办法让每门文理科各善其事,而是在教授一门学科时从其他学科牵丝攀藤。

这些人在该谈文法的时候谈三段论,在该谈辩证的时候谈词形变化。上到第三堂课还没教完引言,贻笑大方。他们之所以这样做,不是为了教书育人,只是炫耀学识罢了。

但愿他们对待每一个人都像对待我一样!确实,你越纠缠多余的细节,就越无法掌握、保留有用的东西。

我们要从两个方面认识和区分每门文理科。其一,如何阐述学科。其二,如何把该学科的原理贯通到其他事项。这是两件不同的事。

其一是对学科本身的阐述,其二是把该学科作为方法。阐述学科的文法就属其一,利用该学科的文法去阐述其他事项就属其二。我们阐述学科的语言规则和各种正确的教训,这属其一。我们拿该学科的规则去说、去写,这属其二。

阐述文法只是少数人的任务,比如普里西安(Priscian)、多纳图斯(Aelius Donatus)、塞尔维乌斯(Maurus Servius Honoratus),但使用文法做阐述是所有人的任务。

因而,我们阐述每门文理科时,应当尽量简明扼要地阐述手头的事项,以免受不相关要素的干扰。尤其在教学中,一切繁文都必须简化,提纲挈领,以方便呈现和理解。否则,与其说我们在指导学生,不如说是在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我们不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免得淹没重点。所以,每门文理科都该各善其事。


等你研习了每门学科,经你讨论和比较后知道了每门学科的关注点在哪里,你就能把每门学科的原理融会贯通进其他学科了。你要拿每门学科做比较,要深思熟虑,去研习你过往不太理解的东西。如果你不知道主路在哪,就不要往小路上走。你不再走错路,才能安全地走下去。

VI. 治学要务

治学之人有三要务,禀赋、修行、律己。禀赋,必能轻松习得所见所闻,牢牢掌握。修行,必不懈努力培养禀赋。律己,过一种值得赞美的生活,结合修身和知识,知行合一。我接下来依次讲解这三要务,提些看法。

VII. 禀赋


治学之人必同时具备天资和记忆。无论何种学问、哪门学科,二者缺一不可。缺少其中一项禀赋的人不能仅靠另一项禀赋完善自己,就好比有粮无仓、有仓无粮。

天资是智慧的耕犁,记忆是智慧的粮仓。心灵是天资的天然土壤,喂它养分。天资自在,善用者利,滥用者钝。适度修行能磨砺天资。有人说得好:


拜托!放下案头的苦役,去外面奔跑吧。


阅读和沉思可以锻炼天资。依照书本上的准则和戒律塑造我们的心灵,这叫阅读。阅读分三种,有老师的阅读、学生的阅读和局外人的阅读。三种读者分别会说:“我对学生阅读这本书的教诲。”“我在老师的指导下阅读这本书。”“我阅读这本书。”在阅读这件事上,条理和方法很重要。

VIII. 阐述文本的条理

条理有很多种。其一,学科内部遵守条理,比如文法比辩证更古老,算术在音乐之前。其二是法典和诗文选集的条理,比如喀提林的演说(Catilinarian orations)在朱古达(Jugurtha)之前。其三是记述的条理,让记叙的事情前后相继。其四是阐述文本需要遵守的条理。


学科的条理按照自然规律安排。书籍的条理根据写作者身份或主题性质来安排。*记述的条理遵循两种安排,一种是自然的安排,比如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来记述,另一种是人为的安排,比如先记述后面的事情,再倒叙前面的事情。


阐述文本的条理应该遵循探究的先后顺序。阐述包含三件事,文字、意义、深义。文字是遣词造句,我们也称之为“构造”。意义是文字在表面上呈现出来的某种现成的公认意义。深义是更深层的理解,没有阐释和评注就无法获得深义。


探究的先后顺序应该首先是文字,然后是意义,最后才是深义。当这一切完成后,阐述也就完成了。

IX. 阐述文本的方法

阐述文本的方法是分析。每一次分析都从有限和已定义的事物开始,然后朝着无限和未定义的事物前进。如今,人们知晓了越来越多的有限和已定义的事物,人们掌握了它们的知识。教学要从那些更为人所知的事物开始,先让我们了解这些事物,才能走向不为人知的事物。


此外,我们剖析个别事物的性质时,已经从共性下降到了个性。我们用理性做分析,分析是理性的功能。一切共性的定义都比个性的定义更充分。所以,我们治学的时候应该从共性下手,因为共性更清晰、更确定、更包容。然后我们从共性一点点落地,条分缕析地分出个体,这样才能洞悉事物的性质。

X. 沉思

沉思是沿着详细的路线持续思考,审慎探究每件事物的原因和起源、发生和功用。沉思始于阅读,但不受阅读的规则和戒律羁绊。思绪驰骋在广袤的乐土,自由的目光停在了真理之上,时而把事物的种种原因结合起来,时而“打破沙锅问到底”,不留下任何可疑和模糊之处。


治学始于阅读,终于沉思。热爱沉思、常常沉思的人能活得很快乐,也能在历经考验时获得安慰。沉思让人的灵魂远离尘世事务的喧嚣,甚至在现世也能感到永恒安宁的幸福。


当一个人通过上帝的造物学会了寻找和理解创造这一切的上帝时,他就学会了用知识指导自己的心灵,使心灵充满喜悦。由此可见,在沉思中可以找到最大的快乐。


沉思分三种,一种是对道德的思考,第二种是对戒律的审视,第三种是对神圣造物的探究。人们在美德和恶行之中发现道德。神谕是命令、承诺和威胁。上帝因其能力所创造、因其智慧所支配、因其恩典所看顾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杰作。一个人越知道这一切值得钦佩,他就越能够专心致志地沉思上帝的奇迹。


XI. 记忆

我认为,记忆和天资有异曲同工之处。天资的发现离不开对事物的条分缕析。记忆是把头脑中的事物聚拢一处。“聚拢”就是把写过、讨论过的事物提取概要。古人把这个概要称作“跋”,亦即用简短的话语重申已经谈论过的事物。如今,每篇论文都包含了若干原理,事物的全部真理和力量都建立在这些原理之上,一切都能追溯回这些原理。寻找和思考这些原理的过程就是“聚拢”。


【英译本注】法国经院哲学家孔什的威廉(William of Conches,1090-1155)注解柏拉图《蒂迈欧篇》(Timaeus):“普里西安(Priscian)在谈到男孩的修行时说,记忆是把头脑里经过学习和教导得来的一些东西聚拢到一处。”


源头只有一个,但派生的支流很多。为什么要迷失在支流里?抓住源头,你就抓住了整个事物。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人的记忆很迟钝,喜欢简短。如果记忆耗散在每件事物上,那么留给每件事物的记忆就所剩无几了。


因此,我们应该把学到的所有知识聚拢成简短而可靠的概要,储存在记忆的匣子里,以便今后在需要之时,我们可以从这些概要中获取新知。这些东西必须经常在头脑中翻来覆去,从记忆的胃里反刍,温故它们,以防长期不注意它们,它们就消失了。


所以,我告诉我的学生不要因为读过很多东西而欣喜若狂。你们记住它们之后再高兴也不迟。否则,读再多书,了解再多东西也没用。我呼吁你们记住我之前说过的话——治学之人必同时具备天资和记忆。

XII. 律己


某位智者在被问及治学的方法和表现时,宣称:


只要有谦逊的心灵,孜孜不倦,过平静的生活,爱琢磨,守贫,活在异乡,大多数人都能打开治学的隐秘之所。


我估摸这位智者听过“明道修身”的老话,所以他把生活的准则和治学的准则结合起来,以便学生可以懂得生活的规范和学习的本质。治学之道若被不知耻的生活玷污,这绝不值得赞美。因此,治学之人首先要注意别忽视了律己。

XIII. 谦逊

律己的第一要务是谦逊。谦逊的教训很多,但以下三条对学生尤为重要。其一,不蔑视任何知识和文字;其二,不耻于向任何人学习;其三,学有所成后,不鄙视其他人。


很多人渴望表现出超越时代的智慧,却被这种欲望欺骗着。他们傲慢而膨胀,变得不像自己,对真正的自己感到羞耻。他们距离智慧渐行渐远,因为他们不想成为智者,只是想成为别人眼里的智者。


我认识很多这样的人。他们缺乏最基础的学识,却一心想象自己走在了伟大的道路上,只因他们读过伟大智者的书、听过他们的话。他们说:“我们见过智者。我们在智者手下做过学问,他们经常和我们交谈。那些伟大的智者和名人都认识我们。”


但愿没有人觉得我应该通晓一切!你以见过柏拉图为荣,却不理解柏拉图。的确,你光听我讲柏拉图还不够完美。我不是柏拉图,我也不配见他。但对你来说也够了!你已经从我这里喝下了哲学的甘泉,你为何还感到口渴!


“国王先用金子做的酒杯喝酒,又用陶土做的酒杯喝酒!”*你为何感到羞惭,你已经听过了柏拉图的教诲!但愿你也听过了克律西波斯(Chrysippus)的教诲!古谚说:“你不知道的事,也许奥菲勒斯(Ofellus)知道。”**没有人拥有通晓一切的权利,每个人的天资都是自然的馈赠。

【英译本注*】说的是阿加托克利斯国王(Agathocles),他先用金子做的酒杯喝酒,又用陶土做的酒杯喝酒,因为他要展示自己卑微的出身。

【英译本注**】奥菲勒斯是贺拉斯《讽刺诗集》(Saturae)中的一位农民,很有智慧。另见维吉尔《牧歌》(Eclogae)。

因此,有智慧的学生乐于听取所有意见,阅读所有东西,不会看不起任何文字、任何人和任何教诲。他们平静地从所有事物中找寻自己缺乏的东西。他们心里想的不是自己知道多少,而是在想自己多么无知。所以人们重复着柏拉图的看法:“我宁愿谦逊地学习他人,也不愿不知耻地推行我的想法。”


为什么你羞于接受教诲,却不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心耻?后者比前者更令人羞愧。当你还躺在深谷的时候,为什么要去触摸高峰?你要反过来想想自己的能力所及之处,最好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某些人渴望取得巨大的进步,结果一头栽倒在地。你不要急于求成,反倒能更快收获智慧。


你要欣然向所有人学习你不知道的事,因为谦逊使你和每个人分享彼此的自然禀赋。如果你愿意向所有人学习,你就会比所有人更有智慧。


最后,你不要轻视研读,因为所有研读都有所裨益。你有时间就去读一本书,不要蔑视它。哪怕你从中没有收获,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而且根据我的判断,只要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阅读一本书,没有哪本书不值得好好钻研。每本书都有特别之处,勤勉的读者能在一本书中发现其他书里没有的东西,弥足珍贵,便求知若渴。


如果你不能遍阅一切,那就去读更有用的东西。但即使你能遍阅一切,也不该在每一件事上花费同等的精力。有些东西要读,因为我们需要通晓它们;有些东西闻过则已,否则我们可能误以为没听过的东西更有价值,而我们知道它后就容易评价它了。


你现在可以看到谦卑对你有多么必要,它敦促你不蔑视任何知识,欣然向所有人学习。同样,当你开始通晓知识了,你就不要鄙视其他人,这才是正确的做法。自我膨胀的恶习会害到自己,他们太关心自己的学识,当他们自认为掌握了真理,就会觉得暂时未知的人永远不会成为伟大之人。


在我们这个时代,某些略知一二的人站出来自吹自擂。我不知道他们在骄傲什么。他们指责我们的先辈不过如此,以为先辈们的智慧与他们的生命一般速朽,同生同死。他们会说,神圣的话语如此简单,不必在老师的手下研习。他们觉得仅凭自身的睿智就能参透真理的玄机。在神圣的导师面前,他们一副不屑的神情,皱起鼻头,紧锁双唇,却不明白自己已经冒犯了上帝。


【英译本注】整段话都在影射皮埃尔·阿伯拉尔(Petrus Abaelardus,1079-1142)阿伯拉尔在《我的受难史》(Historia calamitatum mearum)中讲到,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就自作主张当起了老师。他还试图和他的老师、唯实论学者商薄的威廉(William of Champeaux,1070-1121)发生冲突,后者也是休格的先辈之一。他也蔑视受人尊敬的拉昂的安瑟谟(Anselm of Laon,1050-1117)。阿伯拉尔宣称,没必要跟随老师的指导,但凡识字的人都能通过《圣经》文本及其注解自行阐释圣典了。


除此之外,阿伯拉尔还有一段“臭名昭著”的恋情。*恋情风波平息后,阿伯拉尔重操旧业,教书育人,但又在1121年卷入另一场风波。那时,阿伯拉尔大力谴责“三位一体”学说,他的《论团结与神圣三位一体》(De unitate et trinitate divina)在索松会议(Council of Soissons)上被销毁。

【译注*】阿伯拉尔在巴黎主教座堂授课期间,爱上一位教士的17岁侄女哀绿绮思(Heloïse,1100-1163)。这对恋人双双逃往布列塔尼并秘密结婚,育有一子。不久后哀绿绮思为了阿伯拉尔的前途(如果结婚就没法当神学院的院长)否认这桩婚姻。哀绿绮思的叔父设计陷害阿伯拉尔,派仆役对夜寝的阿伯拉尔施以宫刑。阿伯拉尔劝哀绿绮思去当修女,他本人则前往圣丹尼斯修道院当修士。两人一直维持书信交流,多年后阿伯拉尔向哀绿绮思坦承是因为怕别的男人占有她才劝她去当修女。哀绿绮思去世后,与阿伯拉尔并骨合葬。

1929年,梁实秋在上海《新月》发表了他的第一部文学译作《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1761年,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出版了书信体小说《新哀绿绮思》(Julie, ou la nouvelle Héloïse),以茱莉(Julie)为主角,讲了另一个追求爱情自由的故事。


因此,好学生应该谦逊和顺从,远离虚荣的烦恼和感官的放纵,勤勉、热烈,愿意向所有人学习,永远不要以自己的学识为借口。好学生要避开提出不正当学说的人,那些人是毒药。


在对一件事作出判断之前,要彻底而详尽地思考它。要努力成为有学问的人,而不仅仅是看起来有学问。要渴望掌握智者的话语,并永远把这些话语放在心坎上,就像照亮面部的镜子一般。如果偶尔有些东西晦涩难懂,难以理解,也不要马上爆发出愤怒的谴责之声。不要觉得只有自己能理解的东西才是好东西。这些就是一个学生应有的谦逊。

XIV. 不倦


孜孜不倦是一种修行,学生需要这方面的鼓励而不是指导。但凡认真钻研过古人留给我们的智慧和美德,我们都能发现自己的认真和他们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他们或轻视荣誉,或轻视财富,或徜徉在自己遭受的伤害中,视艰辛为无物。还有些人放弃热闹的群聚场合,去往最偏僻、最不为人知的隐修之地,把自己交给了哲学。只要欲望无法阻碍美德的道路,他们就能获得更大的沉思自由,不再身受滋扰。


我们读到,哲人巴门尼德(Parmenides)在埃及的一块岩石上蛰居了十五年。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对待思考爱不忍释,困在高加索山上每日被秃鹫啄食。他们心似明镜,真正的善不在自尊,而在纯洁的良知。整日执着于速朽之物的人不是真正的人。真正的人有与众不同的思想和见解,同类社会容不下他们,于是离群索居。


有人质问哲人:“你没看见人们在嘲笑你吗?”哲人回答:“他们嘲笑我,就好比驴子对他们嘶叫。”是啊,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人的嘲骂,就像他从不把那些人的褒扬放在眼里。他也根本不害怕嘲骂。


我们还读到一个人。他研习过所有文理科,在每门学科上都登峰造极,然后转行去当陶工。还有位老师,他的学徒赞美他的一切成就,甚至因他当过鞋匠而赞美他。我希望的我的学生也有这般诚挚,这样他们的智慧才能不朽。


亚比煞(Abishag)温暖了年迈的大卫王(David),他的身体衰老了,智慧之爱却让她不离不弃。年迈让所有身体能力衰退,惟有智慧还在累积。青春之时追求有价值的事物,人近晚年也能随岁月的蹉跎变得更加睿智,历经磨练换来更大的智慧,毕生研习的果实也成熟了。


在希腊,那位著名的智者泰奥弗拉斯托斯(Theophrastus)活了整整一百七岁*。他在行将就木的时候说,自己刚刚成为一位智者,可是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感到很悲伤。柏拉图(Plato)在他八十一岁的时候死于写作。伊索克拉底(Isocrates)在教学、写作的痛苦和劳作中度过了九十九年。毕达哥拉斯、德谟克利特、色诺克拉底(Xenocrates)、芝诺(Zeno)、巴门尼德,诸位哲人在追求智慧的漫长人生中蓬勃成长。

【英译本注*】这个名字在拉丁文抄本中有误,不是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而可能是泰奥弗拉斯托斯,年龄也有误。下文提到的苏格拉底也已更正为伊索克拉底。


我现在来谈谈诗人。荷马、赫西俄德、西莫尼德斯(Simonides)和斯特西克鲁斯(Stesichorus)年事已高,随着死亡的迫近——我该怎么说才好?他们吟唱起“天鹅挽歌”(carmen cygni),歌声比从前更加清甜。


【译注】“天鹅之歌”是源自古希腊成语的隐喻典故,形容诗人临终前的创作。在古希腊神话中,天鹅是阿波罗的神鸟,喻为文艺。公元前6世纪的《伊索寓言》有一则天鹅挽歌的故事,说天鹅临死前才为自己歌唱。莎士比亚、乔叟等后世作家也使用过“天鹅挽歌”的典故。


索福克勒斯(Sophocles)老了,他长期忽视家庭事务,被儿子们骂作疯子。他向法官宣读了最新创作的《俄狄浦斯王》(Oedipus Rex),在已经破碎的岁月里献出了他智慧的标本,让法庭肃穆,让剧院喝彩。


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罗马人中最博学的执政官加图,在他已经是个老人的时候才去学习希腊语,但他没有羞赧,也没有怯懦。荷马也说,从年老力衰的涅斯托尔(Nestor)舌尖能流出比蜂蜜还甜美的话语。这些智者多么热爱智慧呀,即便到了衰老的年纪也不放弃对智慧孜孜不倦的追求。

XV. 其余四戒律


以下四戒律关乎律己和修行。


XVI. 平静


生命的平静包括内心的沉静和外部的清静。内心的沉静让心灵不受贪得无厌的欲望滋扰。外部的清静提供了闲暇和机遇,以便潜心高尚和有用的学问。这两种平静都是律己之要。


XVII. 琢磨


接下来,琢磨也跟修行有关。琢磨似乎是一种孜孜不倦的渴望。如果它们果真是一回事,我就没必要重复上面说过的话了。我们应该认识到,这两件事之间有区别。


孜孜不倦意味着全身心投入学问;琢磨意味着对待事物要深思熟虑。勤勉和热爱让人孜孜不倦;问题意识和警觉之心让人审慎妥当。勤勉让人持之以恒,热爱让人尽善尽美;问题意识让人抬头看向远处,警觉之心让人考虑周详。


勤勉、热爱、问题意识和警觉之心是四个轿夫,他们抬着语文学的轿子。智慧的主宰坐在语文学的轿子上,这四个轿夫抬着它,去做心灵的修行。语文学的轿子是智慧的宝座,之所以说这四个轿夫抬着它,是因为只要人们在修行时勤勉而热爱,怀揣问题意识和警觉之心,智慧就会朝前走。


勤勉和热爱是走在前面的两个轿夫,他们主要承担着轿子的重量。这两个人,一个就叫“斐洛斯”(Philos),另一个就叫科菲欧斯(Kophos)吧,一个象征着热爱,另一个象征着勤勉。他们要实现外在的尽善尽美。走在后面的轿夫是两个少女,她们一个就叫“斐莉米娅”(Philemia / Epimeleia),另一个就叫“阿格里普尼娅”(Agrimnia/ Agrypnia)吧,一个象征着关切和善问,另一个象征着警觉和慎重。她们启发了对奥秘的内在思考。*


【译注*】“Philos”源自希腊语“挚爱”(φίλος),“Epimeleia”源自希腊语“关切、关怀”(ἐπιμέλεια),“Agrypnia”源自希腊语“守夜、不眠”(ἀγρυπνία)。福柯(Michel Foucault)在《主体阐释学》(The Hermeneutics of the Subject,1982)中提过“epimeleia heautou”这个术语。这个术语有不同的中文译法,比如余碧平在其译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里译作“关心自己”。


有人认为“语言学的轿子”指人的身体,理性的灵魂主宰着它,四个轿夫抬着它。四个轿夫是四种元素。走在前面的两个元素是火和气,功能和性属是阳性;走在后面的两个元素是土和水,功能和性属是阴性。

XVIII. 节俭

人们奉劝学生知足常乐,不要贪享富贵,这是律己之要。常言道:“肚腩大大,脑袋空空。” 但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学生如何节俭呀?他们不仅在做学问的时候鄙视节俭,甚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更富有。他们不为自己的学识感到骄傲,却对花出去的钱夸夸其谈。也许学生们在模仿他们的老师。我对他们的老师无话可说!

XIX. 放逐


放逐异乡是人的历练。全世界都是哲人的流放地。诗人有云:


故乡的甜美令人心醉,他无法忘怀。

我却不懂这种滋味。


饱受磨砺的心灵一点一滴钻研着既熟悉又无常的事物,以便有朝一日彻底抛下它们。这是一种伟大的美德。那些留恋甜美故乡的人只是稚嫩的新人;等到把每一处他乡都比作故乡的时候,人就成熟了;在真正完善的人心里,全世界都是异乡。


柔弱的灵魂把爱安放一处,强大的人把爱洒满世界,完善的人已经把爱熄灭了。我还是个男孩的时候就背井离乡。离开了农民小屋的炉灶,我懂得那种心灵的酸楚;后来面对大理石的壁炉和华美的门庭,我也体会到了那时心灵的不屑一顾。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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